学术模范——周本淳
(作者:淮阴师院图书馆副馆长、文学院教授 朱德慈)
(周本淳先生)
本淳先生(1921——2002)进入师院时,年岁已近花甲,故同事暨学生多尊称其周老。我结识周老,是在来师院之前。当时我还在淮安师范工作,因为周老公子先民、爱女先林俱为南师中文系早我两级之学兄、学姊,故我即不揣冒昧以通家晚辈自居,周老亦慨然以年家子许我。及我初进师院(当时尚名师专),所住师陶园南讲师楼一层即周老旧居,与其新居仅一条路之隔,故向其讨教问学的机会自然更多。周老则总是怡然以待,若和煦春风。
周老毕业于名庠浙江大学,旧学积淀之深厚,于其点校的几部古籍如《苕溪渔隐丛话》(宋·胡仔著)、《震川先生集》(明·归有光著)、《唐音癸签》(明·胡震亨著)、《小仓山房诗文集》(清·袁枚著)中在在表现充分,学界公认为当代优秀文献学家,已无待本人饶舌。这里谨就亲炙一二例,以略窥其学术之淹雅与特立精神。
明嘉靖年间山阳名宦潘埙有诗赠《西游记》作者吴承恩,题曰《慰吴射阳》,诗云:“万丈燕尘不染衣,飘飘征旆过南畿。风云担上诗囊重,星斗光中萤火微。莫把文章争造化,好凭祸福验天机。孔颜亦自钟情甚,智者何云子夏非。”东北师大中文系《西游记》研究专家苏兴先生在《吴承恩年谱》及《吴承恩小传》中坚持认为,这是吴承恩北京谒选贡不成后,潘埙劝其继续入南监读书。附和此说者至今犹众。一个仲夏晚,和周老聊及此诗,周老愕然曰:“这怎么可能?试观其尾联,显然是慰其伤子之痛!”窃闻之,震惊不已。我早年与本地吴承恩研究专家刘怀玉先生交游甚密,于吴承恩及其作品颇多留心,虽熟知吴承恩有子凤毛,早殇,然从未对此诗之于凤毛产生联系。周老于吴承恩并无深入研究,更不详其子凤毛,却从诗之用典,敏锐地感知其有丧子之痛。如醍醐灌顶一般,我急忙返舍,翻检典籍。孔子之子孔鲤、门人颜回早丧,孔子甚恸,见《论语·先进》:“颜渊死,子哭之恸。从者曰:子恸矣!曰:有恸乎!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!”“颜渊死,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。子曰:才不才,亦各言其子也。鲤也死,有棺而无椁;吾不徒行,以为之椁,以吾从大夫之后,不可徒行也”子夏之子早丧,见《礼记·檀弓上》:“子夏其子而丧其明。曾子吊之,曰:‘吾闻之也:朋友丧明,则哭之。’曾子哭,子夏亦哭,曰:‘天乎!予之无罪也!’曾子怒曰:‘商!女何无罪也?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,退而老于西河之上,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,尔罪一也。丧尔亲,使民未有闻焉,尔罪二也。丧尔子,丧尔明,尔罪三也。而曰:女何无罪与?’子夏投其杖而拜曰:‘吾过矣!吾过矣!吾离群而索居。亦已久矣!’”此岂不皆潘诗尾联用典之暗示,谓吴承恩新近丧子,无论如何悲伤都不为过而何?尽管周老并不知道吴承恩之子的具体状况,但其凭藉对经典的熟稔与诗词融会用典的深厚修养,一望而知其所指向,其功力真不由人不惊叹。
唐人王昌龄有《从军行》七首,其四曰:“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。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破楼兰终不还。”今人多谓是“身经百战苦的将士们的豪言壮语 ”,是“志在杀敌”。一次,与周老论及诗之歧解,其信手从架上取下线装本《唐诗别裁集》,翻到卷十九此诗后沈德潜按语,朗声曰:“你看,沈归愚说此诗‘作豪语看亦可,然作归期无日看倍有意味。’与时贤高论恰恰相左。揆诸情理,恐怕归愚所见更合王氏原意。”后来,他把这一观点形诸文字,写进大著《诗词蒙语》,并加论证,足见其立场之坚定。
周老白眉慈目,气色和善。衣着简朴,短袖衫和凉鞋穿至中秋后,年轻人叹为不及。与夫人钱煦老师伉俪情深,每天下晚必偕同散步兼买菜,往返皆从我门前经过。内子经常目送他们的背影,艳羡道:“你看人家老两口多恩爱!你对我要有周老那一小半,我就知足了。”
周老辞世时,我与周桂峰兄正结伴参加中国韵文学会烟台笔会,未能送先生最后一程。这是我来师院后第一憾事。呜呼!先生有灵,其谅我乎?
【
原载《淮阴师范学院校报》2011年第9期(总第366期)2版 】